我是圖書館之友

退休之後，做了幾個志工工作，又陸續地一個個辭去，現在只剩下唯一的一個，當然也是我最喜歡的，是在我住的地方當圖書館之友 Friends of the Library 當分書員 book sorter。


公共圖書館是每個城市書籍流通的中心，家裡不要的書通常可以拿到圖書館去捐。圖書館每天買進新書，也必須按時淘汰不流動，沒人再出借的書，這時就靠圖書館之友來處理這些書。我們每星期三聚會半天，去搬很多箱屬於我們的“新貨”回來處理，實在太舊，太髒的就丟掉，留下來的分類陳列，每年舉辦三次賣書活動 Book Sale，所得的錢全數再捐回給圖書館。

這個組織的成員大都是美國老太太。(以前這麼稱呼還說的過去，現在我也是老太太了。）開始的時候，我是去買書的。除了少數特價以外，大部分的書疊起來放，用尺量，每英寸$1。一本400頁的精裝小說大概是美金一塊多錢。賣到第三天，好的都被撿光了，就大賤賣，一大袋$3。 因為比買新書便宜很多，買起來可以不太用大腦，也不會肉痛，所以我很喜歡。當然也因此買了很多希望會，但根本不會讀的書。去了賣書大會幾次之後，有一次看見他們要找志工在賣書會幫忙，我就詢問可否加入，很驚訝我這個外國人居然被接受了。賣書兩三次之後，（大概看我還能相處，）她們問我願不願意當分書員，那就不只是一年三次在賣書，而是真正加入他們的組織，每星期都要工作的。可以接近更多書，我當然欣然接受咯。就這樣做了十多年的分書員。

工作之中，我了解到我們這種組織，是有多層功用的。第一當然是賺錢，為圖書館提供額外經費，做一些經費編不進的特別活動。

第二是促進書籍交流，給人們不想要的書一個新的機會，找到新的主人；同時也提供愛書人買便宜書的機會。（美國人總愛說的是，一個人的垃圾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寶藏。）像小小朋友的書，都是大字多圖，薄薄一本才幾頁，買起來很貴，小孩們幾分鐘就看完了，但是買了放在家裡可以反復看很多次。這種書在圖書館裡就已經轉過幾十次手，到了我們手上再度轉賣。等小孩大了，把家裡堆積的書又捐出來再循環。買的人也因為便宜，可以買很多也不破財。流行小說，看完了捐出來，才有空間再買新的。對捐的人一方面是減輕家裡的東西，另一方面把書丟掉是幾乎做不出來的事，捐給別人處理，也許還可以幫圖書館賺點錢，又省事又做好事。有些人是畢業了，搬家，就把教科書都捐了。當然也有人是在家裡放了多年，不得已才拿出來捐的。我們常見的是，一箱箱在車庫裡堆了很久，泛黃了，滿是灰塵、蜘蛛網的書拿來捐。這種時候我們必須決定是不是還賣的掉，有沒有再循環的價值。沒有的話，就只好丟棄了。

第三是減少垃圾，至少在書進垃圾廠以前再循環幾次。但是我們賣不掉的書，大部分還是想其他的通路給出去，像在醫院的候診室裡放些易讀的小說，免費取閱。最多的是捐給其他的機構，再由他們的通路去處理，而且他們在過程中也能賺些錢。我們這裡賣不掉的中文書，我也捐出去，因為現在在美國的中國人很多，但是能有這麼多中文書流動的地方畢竟有限，我希望可以利用其他通路去造福那些很想讀中文的人。一些真的沒法處理的就只好丟了。現在最沒人要的是百科全書，很佔地方，很重，但是大家都在網路上找資料，沒人再用了，也很少人要收買，只好大都進垃圾桶。我們的工作除了環保之外，還加省錢。如果圖書館把不要的書都丟了，不但給垃圾掩埋場很大負擔，極不環保，館方也必須付很高的垃圾清理費。實在必須丟的書，我們還再繼續分類，平裝書可以給紙類回收，精裝書只好真的變成垃圾。

據我所知，灣區其他圖書館幾乎都有圖館之友賣書會，除此之外，有空間的館可能撥出一小間來長期賣書，有人力的話甚至和社區的咖啡館合作，在咖啡館放置一些書況好，比較近期的書賣。基本上就是為書找到另一個主人，賺錢，同時還做到社區服務。（一本新的小說，定價超過$25, 網上買打六、七折，到這種地方大概只賣$3 - $5，所以我稱這是社區服務。）

除了經過手邊的書很多之外，從收到的書中，居然也可以感到我們社區的生活脈動和社會趨勢。發生過多次的是收到多箱的專題或嗜好收藏，像美國內戰，賞鳥，食譜等，多年甚至一生的累積，都塞給我們。這種時候可以想見的幾個可能是，搬家；或是老人過世了，子女必須處理掉東西好賣房子；或是搬去住老人院，只有一間房，沒位子放了。不管是什麼原因，總是生活有了極大的變化，不得已才放棄積了很久的寶貝。看到這種事，我總是嘆氣。多年來我也囤積了好些喜愛的書，那天我必須要和我的書分手的時候，一定心碎。

2008 年經濟崩盤，房市大亂，很多人搬離，我們也收到很多捐贈。這時還收到幾十大箱的中文書，都是漫畫，武俠小說，或是風花雪月的愛情小說。書上貼有書店的名稱，看來是租書店倒了送來的。以後陸續又倒了幾家中文書店，連附近其他城市的中文書都到了我們手上。這些書大部分都沒什麼讀的價值，也很難賣，最後不是繼續往別處捐，就是進了垃圾填土。這一波經濟震盪之後，灣區的中文書店大概所剩無幾了。

圖書館裡累積多年的 Life 雜誌，在一次清館時都丟給了我們。這雜誌和 National Geographic 一樣老牌，都以精致照片聞名，但在多年前已停止發行了。eBay 上有人拿來一本本地賣，即使是舊貨，賣的也不便宜。我們沒有人力在eBay上賣，搜詢了一陣子，在網上找到了一位大買主，不但要全買，還願意出郵費讓我們運去別州。算是兩全的解決方法了。

我住的城市移民很多，大都是亞洲人，中國人特多，據說快到一半了。圖書館裡也開了中文書區，甚至還有編預算買新的中文書。只要圖書館有書，遲早都會淘汰到我們的手上，那時很多都是看到連裝訂都歪了。加上中國人捐出的書，每次賣書都有很多中文書流通。其他很多中文的DVD, CD，都一并賣。我是唯一會中文的分書員，中文專區自然歸我處理。我從小就愛書，現在手上經過這麼多書，撿出好書，新書，難得的書，還可以當特價品賣，多為圖書館賺一點錢。雖然多年來很少讀中文書了，但還是可辨好書壞書。書多到放不下的時候，就把壞書拿出來，別佔地方了。但是太硬，太艱深的，即使是好書，也很難賣。余秋雨的書就很難賣。一套簡體的資治通鑒，平裝七十小冊，賣了三次，一路減價，還是賣不掉。最後看見終於以半價$5被買走，暗自高興。連孫連仲將軍年譜，一套三冊，終於也有人買！我高興，那買書的人也很高興。有好的書，即使冷門，但只需要一個顧客就可以了。就這樣，我讓好書找到了好的歸宿，也體會到賣書人的欣慰。

這十年中兩件事對我們的組織有重大影響：人口分佈改變，和網路買書的風氣。這兩者是相關的。亞洲人增加，美國本地人減少，對英文書的需求也減少。最明顯的是精裝小說fiction，玄疑小說 mystery, 和傳記 biography 賣出量少了很多。即使是減到兩毛五分錢，書況很好的書都賣不掉。也許相關的人口分佈也造成我家附近的兩個大書店都關門大吉，想逛書店也沒得逛了。當然，書店關門最主要原因還是亞馬遜 Amazon 和其他網路買書的普遍和方便。

而來我們這裡買書的客人，不一定是自己要讀，而是因為要拿來轉賣賺差額的。不知道從何時開始，帶掃描器scanner來買書的人多了，這些人買了書，不是轉手賣給在網路上賣書的人，就是自己在網路上賣。因為我們賣的很便宜，如果找到了值錢的教科書或稀有書，有時一本可以賺好幾十，甚至上百美金。這種風潮越演越烈，參與的人口也越多，賣場的秩序也惡化。在第一天開賣的時候尤其厲害。門一開大家就快步到工程書籍那區，快速地抽出一本本的書，先拿先贏，慢慢再到一邊去掃描，看值不值得買。這種行為剝奪了其他人買書的機會，讓我們很頭痛。很久之後才推出巡警方式，警告那些書商不能囤書，拿出來就要買。這當然是很難執行，因為美國人買東西都有反悔的機會。但是努力推行了好幾次，又緊盯著幾個問題人物，提醒他們守規，現在總算還能維持秩序。這些書商只要在灣區所有的圖館之友之中買書，就一定有書可以賣。也算是網路的新興工業。最近我正愁英文版的易經和三冊紅樓夢在這小地方會不會有人買，沒想到開賣第一個鐘頭就賣掉了，是轉賣書商買的。（這外國人還真識貨！）網路賣書可以讓書賣到世界各地，這些書是不會再循環回來給我們再賣了。另外一點是，電子書多了，喜歡精緻書的人可能要花多一點錢才買得到好書。

至於這工作的福利，除了可以接近書之外，就是買到便宜的好書。分書的時候看見喜歡的就隨時買進，中英不論。最瘋狂的時候，還跑去Palo Alto 的圖書館之友再買。那是史丹佛大學所在的城，教師學生都多，又是矽谷的重鎮，有錢的知識分子特多，圖書流動率也更高，每個月都固定有賣書。書的品質更好，也賣得比較貴。但無論如何都是便宜。一旦有暢銷書，只要耐心等一會兒，必定會出現。根本不用買新的。（當然，美國的暢銷書不一定寫的好，很多讀者只看那是暢銷書作者就買了。）我喜歡攝影，也喜歡看照片，精裝的 Coffee Table Book 看到喜歡的就買，這種書都是銅版紙印的，又大又重，現在也多到快成了我的麻煩事。就這樣我家到處都是書，一團亂，常找不到想要的書。而想讀最新的書還是跟圖書館借。新書不斷出來，舊書根本沒時間讀。我這滿屋的書就成了“看了都高興”的東西。現在每買之前，真的必須再思，三思，買起來簡單，要我丟就要肉痛半天。(我覺得我已經有初期的囤積人 hoarder 病癥了。）其他的分書志工也有同樣的問題。我開玩笑說，我應該去坐在監牢裡才能把藏書讀完，我的同事說，他讀書的進度落後三十年。這是愛書人滿足的負擔。